(妲拉/編譯)那個滑溜溜的嬰兒坐在藍色的塑料盆里,她爸爸手里抓著一條濕漉漉的橙色毛巾,一滴水濺到了寶寶臉上,她情不自禁地向后縮了一下。這是爸爸第一次給她洗澡!安弊由系鸟拮右煤孟聪,奶漬很容易藏在里面。”我說。這段視頻記錄在我的iPhone里面,那時候我們初為父母,滿懷興奮卻又笨手笨腳。
涂著粉紅腳趾甲油的三歲小姑娘湊到我的手機前面,看著爸爸第一次給她洗澡的情景?吹狡聊焕锏淖约合蚝罂s的時候,她也縮了縮脖子。我的手機里有四百多段類似的視頻,里面的主角全都是她,其中大部分她已經看過;今天,她主動要求看這一段。我們依偎在沙發(fā)上,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上的嬰兒扭動的小腳。她知道那個新生兒就是她自己!皩殞殯]涂指甲油,”她一邊說,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腳,“我現在是大姑娘啦!
“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兒嗎?”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刁鉆。
“記得。”她倒是相當自信。
我真想鉆進她的腦袋里看看,她覺得自己記得的東西到底都是什么。
曾經有很多心理學家相信,嬰幼兒的大腦發(fā)育尚不完整,無法形成明顯的長期記憶。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些研究動搖了這個觀點,因為有證據表明,哪怕是嬰兒也能學習并保存一小段時間內的信息。不過有幾個問題依然懸而未決:哪些信息能夠保留下來?哪些又會被忘記?這些早期記憶能保存多長時間?它們什么時候會徹底消失,又是為什么消失?
成年人基本不會記得兩歲以前發(fā)生的事情——甚至包括親人死亡、弟妹出生、住院、搬家等重大事件。大約從三歲半開始,才會出現一些能夠保存到成年期的清晰記憶;即便如此,三歲半到青春期的記憶也沒有多少會保留終生。在我們上中學之前,從幼兒期到小學的很多記憶就會消失不見;青春期和成年后,別人跟你講的你小時候的故事,再加上自己腦子里一些殘缺不全的碎片(如果真有的話),共同構成了我們記憶中的童年。童年記憶的喪失似乎在所難免,不過直到最近,科學家才開始理解這種現象背后的神經學基礎。
2014年,《科學》雜志上發(fā)表的一項研究發(fā)現,從嬰兒期、童年期直到成年期,海馬體內掌管記憶與遺忘的某個腦區(qū)會不斷產生新的神經細胞。研究者宣稱,伴隨著新細胞的誕生——這個過程叫做“神經發(fā)生”——大腦必須清除舊的記憶以騰出足夠的空間。
從嬰兒期到童年期早期是人格成型的關鍵階段之一。在這段時間里,腦部神經連接經過不斷的裁剪,逐漸固定下來,價值認知和身份認同開始形成,語言和人格高速發(fā)展。然而讓人喜憂參半的是,成年以后,這個關鍵時期的大部分信息都將不復存在。當我想到自己的女兒終將忘記現在發(fā)生的一切,就更加難以接受這一事實。
這周她宣布,“佛-佛-菲利亞”(閃耀樂隊的《奧菲利婭》)是她最喜歡的歌,她還堅持要穿藍色的芭蕾舞裙伴著歌聲跳舞。她說自己洗過澡以后還在滴水的發(fā)卷是“美人魚的頭發(fā)”,然后咧嘴大笑,露出寶寶特有的兩顆門牙之間寬寬的縫隙。上床前她喜歡喝一杯涼的山羊奶,而且睡覺時一定要抱著麥芬醫(yī)生的玩具娃娃。她給自己的每一個毛絨玩具都起了名字,然后喚著名字,把它們一個個擺在床上:圖德斯、斯巴克斯、旺達、圖卡帕、圖卡皮亞、萊拉、妮妮、邦珀斯太太、銀河馬面。入睡之前,她總喜歡抓著我的手。
任何攝像頭都捕捉不到她睡著時獨特的氣味:西瓜味的牙膏混合著椰子木槿味兒的洗發(fā)水。iPhone的鏡頭無法記錄每一幀寶貴的童年,正如脆弱的記憶也無法在她的腦子里保留太長時間,最多只能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。
這樣的夜晚很快就將改變。我們的家庭將迎來新成員,我肚子里的同卵雙胞胎男寶寶隨時可能降生!拔业膶殞。”她滿懷期待地跟弟弟們打招呼。然而她并不明白,新生兒會牽扯父母的很多精力,而且我們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得來。路人會停下腳步逗弄雙胞胎,完全忽視她的存在。我如此珍視手機里的視頻,其實是為了提醒她,也提醒我自己:整整三年的時間里,媽媽只屬于她一個人。我很擔心,雙胞胎出生后,她無法再得到那樣的關愛。隨著過去的記憶逐漸消散,她將失去什么?
我們的記憶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,其中一部分來自外界的告知(爸爸曾經在藍色的盆子里給你洗過澡),另一部分才是自己的切身體驗(我感覺到溫暖的水從肚子上流過,我看到藍色的盆子和爸爸手里的橙色毛巾。水滴到了我的臉上,我好想哭)。第二種記憶就像是回到過去的時間旅行,人們稱之為“情景記憶”。
“嬰兒期失憶”是指成年人無法保留從出生到童年期早期情景記憶的現象,一百多年來,科學家一直在研究這個課題,但直到現在,仍有很多未解之謎。更令人頭疼也更少有人研究的是,對于自己小時候的事情,孩子們又能記得多少呢?
我知道,我女兒清晰地記得很多字母、單詞、名字和歌曲,不過這些內容都屬于語義(知識)記憶的范圍。跟她聊天的時候(當然我們的談話很不嚴謹,不能視作科學的實驗),我覺得她的情景記憶也相當牢固。六個月前,我把車停在她上學前班的地方,然后匆匆趕去接她;等到我們回來,發(fā)現車窗玻璃被人砸了,破窗而入的人拿走了我匆忙中留在車里的手提包、錢夾和手機。開車回家的路上,我向她解釋了壞人的行徑。幾周前,我開車載著她走到了同一條回家的路上,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:“還記得那個壞蛋嗎?打破我們窗戶的那個?他們偷走了你的包,還有錢和電話!边@段記憶之所以如此深刻,原因相當明顯。它飽含情緒,而且這件事可能讓她模糊地意識到,世界有時候并不美好。
有時候我覺得女兒還記得自己小時候依偎在我臂彎里的情景,因為她經常會縮到我的懷里,模仿那個姿勢。我知道她記得她一歲前我經常哼唱的搖籃曲。但是我很難相信她能在心智上重建自己幼兒期的鮮活場景,特別是在沒有視頻幫助的情況下。
2010年發(fā)表在《發(fā)展心理學》上的一項研究訪問了一批10歲以下的兒童,結果表明,20%的孩子記得自己一歲前發(fā)生的一些事情(并且得到了父母的證實)——甚至有幾個孩子的記憶能追溯到一個月的時候。這個發(fā)現十分令人振奮。數十年來,紐約城市大學的發(fā)展心理學家凱瑟琳?尼爾森(Katherine Nelson)一直在研究兒童記憶的課題,她告訴我:“嬰幼兒從什么時候才會開始形成真正的情景記憶,這個問題依然懸而未決。”她解釋說,就算有孩子能記住一些事情,但這些記憶依然十分脆弱,而且很容易受到外界影響。
我可以告訴你,我的童年記憶最早可以回溯到弟弟出生的那天,當時我還不到三歲。他依偎在媽媽懷里,看起來那么柔弱,我低頭親吻了他的額頭表示歡迎。我們在醫(yī)院里拍了張照片,所以我完全可以猜測當時發(fā)生了什么。我的父母無數次回顧這個短暫而甜蜜的瞬間,所以它深深鐫刻在我的長期記憶里。但實際上,我完全想不起任何細節(jié),我只是知道這件事情曾經發(fā)生過,卻無法在腦海中復現當時的情景。
我真正最早的童年情景記憶感覺與這完全不同,我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一切。三歲的我漂浮在水面上,好吧,實際上我是在水里往下沉。我看到了泳池底部的出水口,我的身體正在朝那個方向移動。但我一點也不驚慌,因為我甚至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,只是覺得身體輕飄飄的,感覺十分新奇。突然,一名女子一把撈住了我,她戴著泳帽和泳鏡。我看見爸爸正在奮力游向我們。
“我只是轉開了一下頭,然后你突然就不見了!35年后,我問父親當時發(fā)生了什么,他這樣回答。
“是一位女士救了我嗎?”
“她只是攔了你一下,”他說,“或者朝我大喊了一聲,諸如此類的吧!
“她是不是戴著帽子?”
“這個我就不記得了。”
根據我父親的說法,這件事發(fā)生在1981年。他開著那輛1965款的野馬載著我從伊利諾伊去紐約,母親留在家里照顧剛出生的弟弟。我們去紐約見爺爺奶奶,他們剛從日本來!拔野涯惴旁诟瘪{駛座上,系好了安全帶!彼貞浾f。我們開了足足十三個半小時,到達紐約的酒店后,他把我放在游泳池旁邊,打算游一小會兒泳。
我的童年記憶里有數百個關于父親的鮮活情景——釣魚、野營、摔跤、看著他在生日派對上四處忙活。有的片段直接來自記憶,有的則要靠當時的照片?晌易钤绲那榫坝洃泤s是他不太稱職的一件事。盡管如此,我依然知道他深愛著我,這樣的信念來自點滴的浸潤。想到這里,我不由得開始重新審視情景記憶對人格的真正影響,也許我們例度夸大了它的作用。
奧利弗?薩克斯(Oliver Sacks)在《錯把妻子當帽子》一書中引用了路易斯?布努埃爾(Luis Bu?uel)的名言:“沒有記憶的生命毫無意義……記憶讓我們的行為保持前后連貫,我們的動機、情感乃至行動統(tǒng)統(tǒng)來自記憶。沒有它,我們什么都不是!边@樣的觀點深入人心,哲學家約翰?洛克(John Locke)也曾提出,記憶即自我。但是現在,有的研究開始質疑這一理念。
不久前,我采訪了世界上第一個被診斷為“嚴重缺乏自傳體記憶”的人,并為此撰寫了一篇報道。這位患者完全沒有情景記憶,但她依然性格鮮明,風趣幽默;她有信仰,有自己的道德準則,也有熱愛的娛樂活動和嗜好,她的生活相當完滿。
2015年,耶魯大學和亞利桑那大學的研究者在《心理科學》雜志上發(fā)表了一項研究,宣稱對于身份認同感來說,道德比記憶更加關鍵。研究者調查了額顳葉癡呆患者(腦部前額皮質受損可能導致欺瞞及其他社會性的不良行為)、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癥患者(主要影響肌肉控制,也就是漸凍人)和阿爾茨海默癥(它會導致失憶)患者。結果發(fā)現,只要道德感沒有受損,那么哪怕患者的記憶遭到損傷,人格依然可以保留下來!吧矸菡J同的本質到底是什么?社會學家、神經學家、哲學家甚至小說家為此困擾已久。我們的研究結果部分回答了這方面的問題!闭撐淖髡哌@樣寫道。
于是我們發(fā)現,遺失的童年記憶其實一直伴隨著我們——只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:它深植在我們的道德和直覺之中。埃默里大學心理學系家庭敘事實驗室主任羅賓?菲伍什(Robyn Fivush)表示,依戀理論的觀點也大致如此,嬰兒期得到積極耐心照料的孩子長大后安全感更強,也更容易付出和接受愛!罢l也不會真正‘記得’這些早期的體驗,”她說,“但它們仍然留下了長期的影響。”
女兒周歲以后,為了節(jié)省手機空間,我把她小時候的所有視頻上傳到了一個名叫“StreamNation”的云盤里。一年后,這個網站通過郵件警告所有客戶轉移自己儲存的數據,因為網站即將關閉,所有上傳的數據都會被刪除。但這封警告信被我的郵箱當作垃圾郵件過濾掉了。直到網站關閉以后,我才發(fā)現那些寶貴的視頻全都沒了。
我給那家公司寫了很多歇斯底里的郵件,但沒有得到任何回復。于是我只好求助家人,請大家把我以前發(fā)給他們的視頻重新傳給我;靠這個辦法,我終于搶救回來了一部分視頻,包括女兒在藍色盆子里洗澡的那一段。但其他視頻就這樣永遠地消失了。
今天,我們把自己的記憶轉移到云端,讓科技代替我們自己的腦子來完成保留記憶的工作。我們隨時都在拍攝照片和視頻,渾然不知這樣的做法反而會削弱希望保留的情景記憶,讓鮮明的體驗變得模糊不清。根據《心理科學》雜志上的一項研究,這叫做“拍照損傷效應”。
但倫敦大學皇家霍洛威學院嬰兒實驗室的珍妮?欣斯基(JeanneShinskey)表示,視頻也會增強我們的長期記憶,就像家人反復講述的故事總會深深印在孩子的腦子里一樣!爸灰貜偷拇螖祲蚨,原始的記憶就會得到鞏固,于是更不容易被遺忘!
但這并不意味著視頻有助于保留情景記憶——恰恰相反,它可能會篡改原始的記憶。照片和視頻可能讓孩子想起“記憶里根本不存在的事情,但他們卻會認為自己記得,”新罕布什爾大學心理學教授米歇爾?萊齊曼(Michelle Leichtman)表示,“孩子或許會在記憶里搜尋這件事,最終找到它——但這根本不是他們自己腦子里的原始記憶,而是因為他們看到了照片、視頻,或者聽別人說過!
多倫多羅特曼研究所的高級科學家布萊恩?萊文(Brian Levine)認為,兒童的確能夠形成情景記憶,但由于神經發(fā)生的干擾,這些記憶不會保留下來!拔矣X得照片和視頻不會影響這個過程!彼f。幼時的視頻會進入孩子的語義知識庫,但無法形成情景記憶,就像家人總是酪在嘴邊的故事一樣。關于這些事件的記憶可能真假摻半。
既然如此,那么就算StreamNation找到了我丟失的所有視頻,但對我女兒來說,嬰兒期失憶一旦完成,她腦子里栩栩如生的記憶還是會消失不見。
不久前的一個晚上,臥室里燈光昏黃,女兒縮在安撫巾下面,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哄自己入睡。突然我聽見她說:“我們都是活的。我們不會死吧?”
她為什么會問這個?我想道。“呃,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死!蔽一卮,希望這對她來說不會太過沉重!翱墒俏覀兿矚g活著,所以我們都會盡量讓自己活得久一點,對吧?”
“對。”
不管年齡有多大,人總是難接受“消失”的概念,無論消失的是生命、某個瞬間、一段視頻還是時間長河中專屬于我們的一滴水珠。父母常常是孩子早期生命的承載者,幫助他們填補記憶中的空白,就像夫妻和朋友經常為彼此做的那樣。當你失去某個深愛的人,你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也將隨之而去。
在我們的兒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前,我會盡量多抽點時間來陪伴女兒,遠離所有鏡頭。哪怕她會忘記我們一起度過的分分秒秒,哪怕我或許也會忘記,但它總會留在某個地方,留在我們的精神深處——雖然我們看不見它。(編輯:odette)